想要温暖,等到太阳升起就可以,
可人会变得心急,不愿等到黑夜过去。
我们自认比其他物种聪明,
发明各种取暖方法,作为技能之一。
于是有人搞错了角色,
把自然母亲当作仆人,
还以为自己能无往不利。
对圭山的迷恋,以及圭山系列的创作,
艺术家毛旭辉持续了四十多年至今,
今天让我们一起跟随毛老师的文字,
从2020穿梭回1986,感受大自然不变的抚慰。
-小撰
艺术家:毛旭辉
1956年生于重庆
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
毛旭辉圭山写生 1986
这个特别的鼠年,真的不平凡。紧张、危机感笼罩心头,肺炎疫情、冠状病毒、扩散、传染、封城这些词堵塞了信息通道。
疫情笼罩下的城市,都变成了契里柯绘画的世界,街道上有光,有阳光划出的阴影,但无人,那些拱廊里无人,车站上无人,广场上空空荡荡,只有僵尸般的雕像立在那里。有光线,但没生气,有建筑,只是一堆拖着影子的静物。的确还有车在行驶,就像契氏的画里地平线上的火车吐着黑烟,从右往左的方向走,还是无人,无人穿过街道,穿过广场。
在紧张“禁足”的时日——平时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去工作室呆着,画画、看书、听听音乐,现在除了药店其他铺面都停业,在创库周围买碗米线都不可能,也就不去工作室了——把画箱和一些轻便的材料搬回家宅着,至少应该动动笔画画速写。
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怀旧。按着时间的倒叙,翻开那些越往前就越泛黄、越脆弱的笔记本、速写本、手抄本,不禁发出更多嗟叹。上世纪80年代我们渴望的物质甚至部分精神消费品早已实现甚至超出了想象,与此同时,今天我们所面临的社会问题的复杂性也远超预期。走得越远回去越难,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——比如圭山,即使今天依然存在,空间上过得去,时间上却再也倒不回去了——这个昔日内心里的伊甸园和巴比松。
圭山的阿黑哥
100×70cm 布面油画 2019
圭山女的牧羊女
60×60cm 布面油画 2019
有些事件当年就曾发生,并不遥远的2003年的SARS,虽然那一次疫情远没有这次严重,也同样非常紧张,至今我还记得公共车上的无人,熟人朋友不方便见面的情景,可它终究给了今天什么教训呢?至少没有能阻止人们对野生动物的贪婪,上次是果子狸这次是蝙蝠,而且人们并没有从自身去寻找发生灾难的原因。
翻到1982年至1984年间的速写本、笔记本时,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激动,那时的热血、纯粹,让我嫉妒,那个青年整天沉浸在文学、哲学和美学的生动、深刻与丰富中,相信每一个词句都能传达出敲击骨髓的力量。在1982年其中一个笔记本开篇抄录的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的诗作《原野》,抄录者是乎和诗人一样感同深受发出哀号和呐喊:“这是原野,广大的/在残喘着的原野。”工业的车轮、自然灾害、战争使这一方原野伤痕累累、支离破碎,然而原野就是原野,拥有洪荒之力的悲壮,能摧枯拉朽,也能孕育新生。
打开这些陈年手稿、笔记本,看一看最初的圭山,读一读彼时的文字,流连于圭山糯黑村撒尼人树立在红土地上的石头寨子,看着这些大地的子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与羊群、牛群、鸡、犬相互依傍,生生不息的情景,一幕又一幕……窗外的恐惧和窗内的孤独便收敛了气息。还有什么比这画稿中的自然更和谐?还有什么比这经年的岁月更真实?
灾难终将过去,反思才是救赎。
圭山写生·最后的红土路
69×69cm 布面油画 2018
圭山写生·阴雨中的林中路
70×80cm 布面油画 2014-2018
圭山·夏日糯黑
150×150cm×2 布面丙烯 2016-2018
又来到圭山
不能想象我的生活里没有了圭山,
这是不能丧失的一片土地。
人面临许许多多的变化,
但那些为数不多的缺乏变化的地方
显得弥足珍贵。
人生习惯了事物的变化,
常常那是身不由己,不由自主的事情,
而圭山也不在我的控制
和掌握之中,
而它就是一再地
保持着原来的面貌。
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,
也是不断让我感动的地方。
圭山写生·秋天之二
40×80cm 布面油画 2012
圭山写生·柏树林之三
75×165cm 布面油画 2012
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的地方——每次来到圭山前我都会暗自偷偷地想,它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,会不会去了才发现过去的感觉消失了,开始让人生厌?但每次一跨进这块熟悉的地方,它就以它固有的宁静和旧有的面貌打消了我那些奇怪的念头。
人生能与圭山保持这种美好的关系,真实幸运。其实人生到底需要些什么?功名或不断地求新、求变?人生很快就过去了,33年前我来到这里,那时也是为了寻找什么,简单地说是为了找到一个能画出点东西的地方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在33年之后仍与它保持着紧密联系。人生并不大,人的视野可以借助许多技术而开阔,但为何还是选择了一些并不遥远的东西,人生有时并不像年青时想的那么遥远或复杂,人生做出的选择往往十分简朴,人生要的东西并不完全是未来式的,过去的东西、不变的东西仍然是满足了人生的许多需求。
如果我不是一个画家,圭山还会不会显得如此重要?也许不会,但我想绘画能使一个地方让更多的人认识它并喜欢上它。许多人因为相信了我们的绘画而相信了圭山,我为此感到欣慰而自喜。
绘画,圭山,我与他们竟这样联系了起来。艺术家通过绘画表达了形而上的存在,蒙德里安的直线和横线构成的大小不等的方块;莫兰迪的瓶子和桌子上的日常器皿;伦勃朗的那些遮住五官的阴影;莫奈的睡莲;凡高的扭动的星空和柏树;高更的塔西提;毕加索的立体绘画,甚至亚维侬少女和新古典的母与子……形而上是一种精神的高度,它在绘画里不但联接着人类的日常生活,同时又超越了那个生活,给人类的生活注入了一种纯粹的精神力量和智慧的光芒。
一种感人的辉煌,如神一般诱人。艺术家不是神,但他像上帝那样去创造时,便有所超越。创造性活动提升了艺术家作为人的价值,具有了神性的色彩,但艺术家永远不是神,它只有作为人时才显得与众不同。
蜿蜒的红土路
40×55cm 纸上彩色炭精条 2006
圭山糯黑写生
40×55cm 纸本彩色炭精条 2006
圭山女 No.2
38×53cm 纸本彩色炭精笔 2006
圭山日记
被牧羊女和她的羊吸引到山里去了。梨树就要开花了。可怜的牧羊女。无法沟通的牧羊女。无法接近她。可怜的我。
撒尼人在给土地送肥料。圈肥、化肥、绿肥。寒流死死地拥抱着山丘。红色的土一阵阵打着寒颤。
我像玉麦(包谷)堆一样蜷缩着脑袋。渴望着和牧羊人一样在石头后烧一堆火。暖暖冻得发僵的手指。
我为什么站在这里,迎着大地上的寒风?站在一丛丛带刺的干枯的灌木旁凝视牧羊女在山坡上行走。听得见羊儿哼哼唧唧的声音;听得见牧羊狗严厉的焦躁的狂吠。这是一只多么忠实的狗。
红土完全凝固了。
牛铃、牛蹄和牛车轮在蜿蜒不平的红土路上行走着。缓慢地移动着。并不忙着要干什么。山里就是
这样并不忙着要干什么。
看着那些默不作声的拥挤在一起的山丘,感到时间非常遥远而神秘;被那种消逝着的空虚笼罩着。我为什么在这里而没有在别的地方呆着?
当你想到群山之中蕴含着多少寂寞。多少清冷;当你从它们中间走过,总是带着快速的步子,你忍受不了这些山野。在这寒冷无尽头的冬日。
这些山代表着一种永恒的时间。它们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存在。
牧羊女带着羊群到山里去了。望着她们的影子在山丘上时隐时现。古老吗?!这一切对我老说意味着什么?我过着另一种生活。这两者的距离十分遥远。
我的愿望是什么呢?对此我有太多的烦恼,也许“生”本身就是一个谜。对于深研以此的人来说这是自寻烦恼。
牧羊女仅仅是自然的,凭本能而生活。这离理智多么遥远。
我们是知道的太多而变得脆弱的人;我们是理智太多而感到沉重的人;我们是愿望超过了实在而不能自拔的人;我们是明知没有梦,还在做梦的人。
我是与眼前的红土地分离的人。无论是红土、村道、石块、果树、灌木丛、山丘,这一切早已不属于我们这种人。牧羊女与它们如此协调,它们是同一劳作的结果。它们是同一种存在。
我在这里是无所作为的人。是一个废物。我们是城市的产物。读了很多书。但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。你不会盖房子、不会放羊、放牛、养狗、养鸡、养一家子人。你不知道如何在红土上生存。你不过靠着一点点工资和奖金,在城市求生存的人。你已经离不开城市了,这就是你的可怜之处。
牧羊女带着她的羊到山里去了。山野里回荡着无数种你感到生疏而新鲜的气息。
那弯弯曲曲的红土路。
3月3日夜。雪上加霜。月亮在半夜三点走进了圭山上空。一轮寒月在冰冷的红土上撒下银光。与此同时我感到,苦苦期盼的蓝天将出现了。阳光、红土、蓝天就是我到这里最需要的养分。还有温暖,不能老是来自火堆和意志。
3月4日晨。让寒冷、冷风、火堆见鬼去吧!
用线就比较主动,甚至主观。只不过这种主观包含了一些最根本的东西。
我希望自己的情感与红土联系起来。既然来到这里就说明有某种联系。
既原始又真实是现在的东西。这要靠自然,也靠智慧。感情将两者统一起来。
对自己的要求是:不要简单重复别人的发现。这很难。像米勒、墨西哥壁画、南斯拉夫民间稚拙画,很多东西都走在前面了。包括国内的同行。当然我们的情感有相似之处。
一下子晴空万里吞没了整个红土山丘,红色大地上戴起了一顶硕大无朋的蓝帽子。这一切真有点基督显圣的感觉。一昼夜间,世界改变了形象。大自然是难以理解和预料的。它随意强加给我们多种东西。冰雹、大雪、霜冷、温暖如火的阳光和真正的寂静。
令人难以相信的寂静。空气、色彩的纯洁、赤红的土地、道路、赤黄的枯草、灌木丛、间绿色块的绿肥和麦子地、褐绿和灰色的山,没有一片云的蓝天点缀着几声鸟鸣。糯黑使我体验到了与城市生活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。艺术对我来说,是乎少不了这个世界的。我们总不能老在城里发牢骚,愤世嫉俗,这样会被过早地坑害掉。
人需要逃避一些东西。特别是那些已经证明了我们对它无可奈何的东西。只有这种逃避,我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。去从事所谓艺术。
人需要大自然的抚慰,需要在大自然中沉静下来,捋去那些看来了不得,实际又微不足道的东西。艺术上的变革者,只能是艺术这个领域中的革命者。而不是社会、政治、经济等等其他领域意义上的。艺术要介入,那真是只能表明自己无知无能和空想。我们只能画画,与一些基本的东西保持联系。比如,天空、大地和牧羊女,我们要永远注视这些东西。注视着每天诞生着、衰亡着的自然。不要总是掉在城市生活那个虚无的陷阱中。社会存在是我们抗争不了的。否则要艺术来干什么?艺术正像大自然抚慰我们一样,去抚慰心灵受到创伤、受到压抑、受到不公的人们。除此之外,我们还干得了什么?这就是圭山糯黑之行,再次给我的启示。在大自然宁静宏大的怀抱中,就像牧羊女沐浴着上帝的光辉。
我想要给予别人的也正是这种东西。愿上帝像照耀牧羊女一样地照耀我。
红土路在阳光下延伸着。
1986年2月至3月
以上速写均写生于圭山大糯黑
1982年3月
主编:海 竹
编辑:庞雨靖
图片提供:毛旭辉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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